读书小记·东坡题跋（一）
凡六卷，五百余篇，品题兼涉书法、碑帖、绘画、诗词，言简意丰，语淡神远，隽永之文，率意而出，涉笔成趣，处处可想见其为人，窥其性情，千载之下，如见如闻，文字不朽，东坡不朽，其文中诸人亦不朽。东坡尝言其读陶渊明诗集，每体中不佳，辄取读，不过一篇，唯恐读尽后，无以自遣。斯言信然！予尝一日尽读《东坡小品》，六日尽读《东坡题跋》，如将士拔城取关，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直下千里，虽则快意，然静夜自思亦有悔，以为不若一日一则，辄可读之经年不辍，如是者东坡先生无日不对面坐，倾耳闻，欢咍嗢噱，如沐春风。
是以自今日始，再读题跋一过，动于衷，有所思，必形之于言，聊以自遣，亦加敬焉！
书鲁直浴室题名后并鲁直题
浴室院有蜀僧令宗，画达磨以来六祖师，人物皆绝妙。其山川花木毛羽衣盂诸物，画工能知之，至于人有怀道之容，投机接物，目击而百体从之者，未易为俗人言也。此壁列于冠盖之区，而湮伏不闻者数十年。晚得蜀人苏子瞻，乃发之。物不系于世道，兴衰亦有数如此。此寺井泉甘寒，汶师碾建溪茶，常不落第二。故人陈季常，林下士也，寓棋簟于此。苏子瞻、范子功数来从，故予过门必税驾焉。元祐三年，鲁直题。
后五百岁浴室丘墟，六祖变灭，苏、范、黄、陈尽为鬼录，而此书独存，当有来者会予此心，拊掌一笑。是月十五日戊子，子瞻书。
时元祐三年，去今近千载，安知犹有会心切慕如予斯人者？后世之世，亦必将有感于斯文。山河人物，俯仰陈迹，文以人传，得以不朽，念之，未免情动于中，感慨系之。东坡先生倘得而知之，必以巨觥浮白快然矣。
时春雨霖霪，轻寒漠漠，就灯下匆遽记之。
临皋闲题
临皋亭下八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闻范子丰新第园池，与此孰胜？所不如者，上无两税及助役钱耳。
临皋亭处黄州，即今日之黄冈，东坡贬谪之地也。余尝三往黄州，游赤壁，过兰溪，访承天寺旧迹，然临皋亭惜未一至，每念之，皆以为憾。
临皋亭临江，踞亭临窗，俯看江流滚滚，归帆去远，不舍日夜。身为逐臣，处江湖之远，去国怀乡，焉能未有身世之痛、故园之思？凡斯种种，非长歌当哭何以一骋其情？然苏轼但以散淡之笔出之：“临皋亭下八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
人以为其豁达从容，余以为实有锥心泣血之痛，有所思，乃在西蜀边，而不能直言，痛哉；唯以江水作峨眉雪水，聊以慰怀，益痛也；西蜀迢遥，溯流可到，然纵兴莼鲈之思，又当何如？不能效张季鹰于万一，挂冠致仕适意归，尤痛也！
戊戌岁大暑日，余往蜀地，谒眉州三苏故里，午后，热甚，渴，欲得饮，行道中，忽见临街商肆有鬻“峨眉雪”水，乃蜀地风物荔枝味饮品，饮毕，益渴，转思，自笑，以为略消临皋亭未一至之憾矣！
书雪
黄州今年大雪盈尺，吾方种麦东坡，得此固我所喜。但舍外无薪米者，亦为之耿耿不寐。悲夫。
此文何减一篇《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伤时忧民，惓惓情深，尽在其中矣！
书田
吾无求于世矣。所须二顷稻田，以克饘粥耳。而所至访问，终不可得。岂吾道方艰难时无适而可耶？抑人生自有定分，虽一饱亦如功名富贵，不可轻得也耶？
苏轼谪黄，食指繁甚，故萌求田之念。其《游沙湖》一文记与人相田沙湖之举，终不得，途中遇雨，同行狼狈，己独不顾，旷达超迈，慨然朗吟，作《定风波》一阕传世，时人至今称说其高风。
察此文，当作于相田不得后，得无自沙湖归后有此萧然一叹乎？是以知苏子谪黄处世之艰，亦知旷然超拔其来有自，殊为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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