辋 川 尚 静

文 | 朱鸿



辋川是一个长长的峡谷,#王维#曾经在这里居住。如果一个二十世纪的人,为尘世所烦而效仿王维的行为,到辋川去生活,那一定荒唐,尽管辋川尚静。



辋川确实很静,一条河流,两岸青山,仅仅是这种结构就区别了乡村的小巷和城市的大街。那里的人烟总很稠密,但这里却稀疏得忽儿便融化在风云之中了。我是坐着三轮车到辋川的。我到这里来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为了感觉一下辋川的气息,我以为这目的潇洒而苦涩,这就是味道。

王维栽种的银杏,挺立在雨后的河岸,树皮满是裂纹的粗壮的主干,被水淋成了黑色。从叶子上流下的水,继续洗濯着树皮。它实在是老了,呈现着一种挣扎的状态。它已经在辋川生长了千年之久。


王维在辋川的别墅,在开始是宋之问的,这个喜欢歌功颂德的诗人,以媚附权贵而得宠朝廷,但最终的下场却是被唐朝赐死。王维迁往辋川的时候,宋之问已经作鬼,那么他是如何购得这里的别墅呢?我能猜测的只是,辋川的美一定迷惑了王维,不然,他怎么单单选择了宋之问的别墅?


辋川的雨是明净的,线似的,一根一根拉到峡谷,但雨却空得它无声无息。山坡上的红叶,渲染在碧翠的草丛,而颗颗青石,则架在杂树的根部,危险得随时都会滚落,不过蒙蒙的雨送给它们一层薄薄的梦,梦悬在辋川的山坡上。王维一定见过这样的梦,甚至入过这样的梦,不然,他的诗画怎么那样惟妙惟肖、有声有色!


王维购得辋川,那是他过得富贵的证明。贫穷的诗人,是不可能拥有一个辋川别墅的。其情况是:他在二十岁左右便及第进士,从此步入仕途。他担任过大乐丞,并以监察御的身份出使塞上。王维在四十岁的时候做了左补阙。恰恰是这个年纪,他开始迷恋山水,来往于朝廷与辋川之间。他既做官员,又当隐士,游离于人类斗争与自然情调的两极。朝廷的险恶,伤害着他的心,而辋川的美妙,则给他的心以慰藉。他便是如斯生活的。王维这样的生存状态,是他最智慧最实际的选择,也是他无可奈何的选择。除此之外,他的任何做法都可能是下策。


人总是希望自己生活得比较幸福一些,以王维的气质,他不能完全陷入官场的名利之争,同时以王维的经历,他也不能彻底寄情于辋川的田园之乐,他必须两者兼顾,这样他就得到了入世的好处而摒弃了入世的坏处,同时避免了出世的苦处而感到了出世的乐处。在入世与出世之间,存在着一个广阔的地带,他奔走其间。人似乎只能这样生存,不然,完全媚俗与完全脱俗,都可能导致深刻的痛苦。我不赞成一个学者对王维的抱怨。这位学者认为,他缺少陶潜那种勇气,他没有彻底地决裂于官场。这是一种刻薄的认识!


雨中的辋川并不知道人的思想,它只是自然而然地呈现着它的状态。秀峰沉默,乱石相依,雨悄悄地缝合着万物。秋风过处,衰柳飘荡,黄叶旋飞。曲折的路径,流水扬落,浅草明灭。松、柏、杨、槐之类,高高低低,互相掺杂,组成了绿的森林,并覆盖着辋川的沟沟坎坎。偶尔一树柿子,落了肥叶,唯红果占据枝头。白水流过幽深的峡谷,遇石而绕,触茅而漫,柔韧地走过河床。


公元756年,安史之乱,已经五十五岁的王维被叛军逮捕,软禁于洛阳的一个寺庙。他吞药致病,装哑而活,但他却终于敌不过安禄山的骄横,无奈地接受了伪职。唐朝征服了叛军之后,皇帝对那些接受伪职的人统统定罪,然而,王维在软禁之中,曾经向探望他的朋友裴迪诵诗,此诗受到皇帝的嘉许,遂对他只作了降职处理。这是王维的幸运了。其诗是这样的: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尽管如此,安史之乱毕竟摧残了这个老人,他逐渐变得消沉了,或者,他变得更加淡泊、更加寂寞。他常常拄着拐杖,站在门外,眺望辋川的落日夕烟。暮色之中,稀疏的钟声,归去的渔夫,飘走的花絮,柔弱的菱蔓,都使他感到惆怅。他看着看着,就转身回到他的屋子。他已经深深地陷入了空门。王维的母亲就信仰佛教,这影响了他的心灵,不过到晚年,他才彻底地皈依佛教。他食素而不茹荤,认真地打禅。他坐在枯寂的辋川,闭着眼睛,寻找着解脱烦恼的路径,企图超越生死之界。香烟袅袅,烛光闪闪,王维的心凄凉而宁静。


人生真的像王维觉悟的这样么?我不知道,唯有达到王维的境界才能理解王维,不过我没有。我只感觉,自然如我面前的辋川, 社会 如我身后的市井,都有美的一面,都能给我以享受。然而,我的辋川之行,明显地含有烦于我那个圈子的成分。是的,我很烦,某些时候我简直不堪负荷。从我栖身的圈子走出,到辋川去换换空气,确实使我感到一种轻松。

雨中的银杏是那样独具风采,它的圆润的树叶像打了发蜡似的明滑,辋川强劲的风反复地翻动着它们,但银杏的树身却牢固地埋在土中,风怎么吹它也不动。这是辋川最古老最高贵的植物,水汩汩地流过它黑色的树皮。王维种植的银杏,成了他在这里生活的主要标志。然而,它终究要倒下的,留下的,将只有辋川。


辋川很静,长长的峡谷已经完全沉浸在秋日的烟雨之中了,所有的树木和石头,都化作迷蒙的一团,一只鸟也没有,一只兔也没有,甚至除了我,一个人也没有,唯有风声雨声和河流的浪声。这样的一种空,一种自然给我产生的空,是恐惧的。一瞬之间,我真是惊骇起来,我害怕从山中钻出一个野兽或怪物。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似乎已经有了对付它们的准备,于是忽然吊起的心就慢慢放了下来。蓦地,我感觉身后有脚步的挪移,飒飒的,仿佛是谁用树枝在地上划动,我猛地回头一看,竟是一个穿着蓑衣的农民,他站在雨中,轻轻地问我:“你要三轮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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