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霖‖ 惊蛰的雷清明的雨

春雨惊春清谷天。节气过了惊蛰,遥远的天际传来隐隐的雷声,苏醒的大地显露出生机。妈家的阳台,几朵无名的小花含苞欲放,透过窗纱上火红的福字,和楼下萌动的浅草相映成趣,遥相呼应。

这是一个平常的星期二,平常的午餐。我到家的时候,妈已把饭菜摆上桌,普通的家常便饭,处处洋溢着妈妈的味道,铝锅新蒸的米饭,盖帘熥热了昨天的馒头,黑铁锅宽汤大菜弥漫着香气,一大海碗五花肉炖白菜土豆热气腾腾,还有一碟芹菜凉拌杏仁儿,和一盘爸喜欢的酱焖鲫鱼。

最近爸闹牙疼,白天吃不好饭,晚上睡不着觉,面色晦暗,表情痛苦,上桌吃得很少,连爱吃的酱焖鲫鱼,都没动筷,只扒拉几口米饭喝了点菜汤,就撂筷儿了。下桌前爸跟我抱怨;最近也不知怎么了,看东西总是重影,明明看见筷子在眼前,可是一伸手,就抓空了,一边说一边演示。我解释说,也许是人体机能正常褪化,老年性白内障青光眼吧,但我心里却想,只要不是老病复发都不怕。

爸吃完饭站起来,转身去卧室,妈连忙起身站到爸跟前,让爸扶着他肩膀走过去,因为爸爸身体虚弱,老两口平常像小孩儿做 游戏 一样,经常一前一后,在屋里这么走动。

爸想在儿子面前逞能,执拗地推开妈,说不用你们搀扶。自己慢腾腾的走进屋,我紧随在爸爸身后,看他步履蹒跚走到床边,慢慢坐下,倚靠在床头,闭目养神躺下,才悄悄退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爸爸似乎睡下了,我蹑手蹑脚地凑过床边,轻轻依偎在他身旁躺下,爸爸眼皮蠕动一下,欠下身,往一侧挪一挪。其实我知道他没睡实,近几年,每到星期二,我都到爸妈家午餐,然后小憩一会儿。每个星期天我们全家聚餐,人多嘈杂,星期二稍微清静一些。

爸说话的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闲唠嗑。因为牙疼,说话含糊不清,为了听清他的话,我向床尾抻了抻腿,斜侧过身子,把脑袋凑到爸的脖颈处,爷俩在床上一撇一捺,躺成了一个“人”字。

爸又说起了唠过多次的故事,其实,就是家里的 历史 ;爸爸七岁的时候就没有了父亲,爷爷死于一场瘟疫,当时民间叫霍痢拉,一个村子死人之多,甚至都找不出青壮年抬尸体。奶奶是个农村小脚妇女,拉扯着唯一的孩子,孤儿寡母在农村艰难度日。

多亏爸的叔伯哥哥接济,叔伯哥跟爸一个爷爷,家里也是孤儿寡母,两个寡妇领俩孩子,组成了一个家庭。爸每每提起哥哥,都激动不已,他说哥比他大八岁,哥俩儿虽不是亲兄弟,却是相依为命的骨肉亲情,哥哥亦兄亦父,十几岁就顶门立户,拉扯弟弟和两个小脚女人过日子。家里可以说穷得叮当三响,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经常揭不开锅,土炕缺席子少被褥,连个木头炕檐都没有。唠一会儿,爸叹口气说,老猫梁上睡,一辈传一辈,现在日子好了,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儿热热闹闹,多好哇!爸爸说完默不作声了。

爸十八岁那年,考上了军工厂技校,从农村进了城。第二年,跟同村的妈妈结了婚,随后入了团,又涨了工资,还有了儿子,就是我。再后来,奶奶妈妈和我,一块进了沈阳,住在北陵公园后身工厂宿舍,皇姑区三台子东三里新四栋17号,一个窗明几净的楼房里。那时候,朝气蓬勃的建设者和年轻共和国的脉搏一起跳动,火红的年代伴随着火热的生活。和当时的许多年轻人一样,爸爸也梳着波浪式分头,穿着列宁装,披着灰色的风衣,还戴着鸭舌帽,也有人叫前进帽,这种样式的帽子,爸爸戴了一辈子,以至于同学们背后开玩笑,都叫爸爸“前进帽”。

从农村进城不久的爸爸,因为一次肺炎治疗不及时,逐渐演变成肺结核。其实按当时的医疗条件,只要注射几个疗程雷米封、链霉素,就能痊愈。可因为年轻,也是医疗知识匮乏,根本就没重视,慢慢落下病根,病魔梦靥一样,如影随形,伴随爸爸一生。

我童年的记忆里,爸常年状态是;住院、打针、吃药、疗养,然后上班,这样周而复始下一个轮回。我和弟弟妹妹四个孩子,都是很小就送到农村,在姥姥家长大,快到上学再接回来。我几乎养成习惯,条件反射似的,无论在外面疯玩到什么程度,气喘吁吁跑回家,推开家门的一刹那,一定是屏住呼吸,轻轻欠开门缝,看见爸爸在屋里安静的休息,才蹑手蹑脚进屋。恐惧,笼罩着我幼小的心灵,因为我看见太多次,爸爸脸色苍白、有气无力,佝偻着腰身大口咳血,床头下的盆盂里血迹滩滩,我害怕爸爸会因为咳血过多而失去生命。每逢年节假日,我会默默祈祷,爸爸可千万千万别犯病。

后来,爸爸住院频次越来越多,以至于街坊邻居见面,都不是习惯性问吃了吗,而是欲言又止想问爸爸身体怎样啦?时间久了我们也不介意,抢先告诉人家,没犯病,最近挺好的!就这样,爸爸,这个闻名遐迩的老病号,克服病痛的折磨,克服经济的拮据,带领我们全家,在没有申请单位劳保、没有领过工厂困难补助的情况下,保证了妈妈和我们全家兄妹的温饱,而且还都健 健康 康。

在经济不景气的年代,一个家庭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每件事都不容易。记得那时我当兵复员进了工厂,还进了大白楼机关,一天,爸打电话,让我下班跟他捡煤核。按约定,我来到了工厂70A锅炉房,这是现代化大型企业的动力枢纽,几百米长的传送带,像巨龙一样,从高高的动力车间窗口呼啸而出,未燃尽的炉渣,天女散花般从高处散落下来,夹杂着滚烫的潮湿和灼人的水汽,翻着热浪的炉灰渣子一波一波,从高坡倾泻而下,火炭儿在人群的脚下乱窜。瘦骨嶙峋的爸爸,佝偻腰身挤在人群中,弥漫的热气几乎把他淹没,此刻,正低头猫腰把捡到的煤核归拢一堆,爸爸额头沁出汗珠,浅蓝色的府绸衬衫已被汗水浸湿。刚才我还有点抹不开,怕熟人看见捡煤核难为情,怕弄脏我雪白的衬衫,此刻看到爸爸,我羞愧难当,赶紧冲进炉灰渣堆里,想扒拉出更多的煤核。爸说算了吧,差不多够了,我们把冒着热气的煤核装上平板车,爸一手推自行车,一手拽着绳子在前边拉车,绳子紧紧勒进爸削瘦的肩膀,我使出最大的力气推车,以使绳子悬空,让爸爸少受力,别让绳子勒紧爸爸的肩膀,一路下来,或许是煤核炉灰熏呛,我的眼睛一直湿漉漉的。

爸沉疴已久,平时不苟言笑,不熟悉的人以为严肃,其实他是很幽默的人,而且人缘特别好,别人评价他说,高鼻大相,高挑大个,一看就有派。我心里最知道,善良的爸爸,几乎每时每刻,都与病魔顽强抗争,他是用心血浇灌着家庭的幸福,用生命来捍卫团圆完满。

在和妈的金婚喜宴上,爸高兴极了,他说,没成想这辈子能赶上五十年金婚,感谢老伴儿含辛茹苦的陪伴,感谢孩子们细致入微的孝心,感谢生命给我创造的奇迹!是的,真是奇迹,因为金婚之前两个月,一个医生看见爸爸的X光透视胸片,惊诧不已,这是谁的片子,这人怎能呼吸?我们淡定地告诉他,病人就在病房里住院,的确,那胸片根本看不出肺叶,只能隐约看出模模糊糊的轮廓。事后,这位医生说,无论是教学还是临床,从没有见到有这样胸片。

我们家里大概估算一下,这些年,爸用过的药,片、粒、水、面,瓶瓶罐罐汤汤水水,要是车载斗量,都能装满满一卡车。爸爸以药为伴,与病为伍,承受了太多的磨难和痛苦,他说,每天都像踩在钢丝绳上,随时随地担心掉下来,也惟有一个愿望,把妻子儿女的份儿带出来,让家人远离疾病和痛苦。

爸爸从小孤苦伶仃,成年之后又是久病缠身,我们全家在妈妈的带领下,对爸爸百般照料悉心呵护,兄弟姐妹争先恐后表达孝顺,百善孝为先,是家里最大的家训。家里无论大事小情,爸爸一个电话悉数到位,孩子们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也不敢对父母说一个不字。爸爸常说,我很知足,妻贤子孝,无怨无悔。

对于孩子们表达心意,爸爸一般是欣然笑纳,有时还故意给你暗示,万豪酒店刚开业那会儿,他念叨说,三星四星饭店去过了,不知道这五星酒店啥样?去了万豪之后,楼上楼下逛一圈,还品尝了风味,爸爸开开心心好几天。爸爸挺喜欢热闹,只要周边有特色的地方,尽可能领他去看看,他曾到过彩电塔俯瞰夜景享用晚餐,也曾看过兰花酒店的人妖秀表演,还逛过老北市的庙会吃过糖葫芦,跟他一起退休的老伙伴热衷于泡澡堂子的时候,他已经到桑拿浴体验民情了。更有意思的是,一年春节前,要去中央电视台办事,于是,带上老爸老妈坐飞机去北京,住在中央电视台梅地亚宾馆,看见了主持春晚的倪萍,还看见楼上楼下那么多明星、歌唱家,爸爸高兴得像个孩子,特意珍藏一叠梅地亚宾馆的餐巾纸做纪念。

爸很少当面表扬我,有一次全家聚会为我庆生,他把精心准备了很长时间的礼物,一个镶嵌蓝宝石的纯金戒指,亲手给我戴在无名指上,算是对我这个老大率先垂范的褒奖。那场面十分动情,至今想起来,还让人热泪盈眶,爸爸给我戴上蓝宝石戒指后,竟哽咽着伸出双臂,搂住了我,我措手不及,不知是不习惯还是没准备,只轻轻接受了爸爸的拥抱。在我心中,爸是那么高大伟岸,而拥抱后才知道,爸爸实在太单薄赢弱了。当时,爸爸和我,都掉了眼泪,围坐的家人也都哭了,这是我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爸爸拥抱。事后,那个画面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久久难忘,我常想,生而为人,表达 情感 为什么这么含蓄呢?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有拥抱过生他养他的亲爹亲娘,我是幸运的还是悲哀的呢?我一直后悔没大声喊出来,爸爸我爱你 ! 虽然爸爸知道我爱他。

一个平常的星期二,又是这样不平常。陪伴爸爸午睡片刻,我返回单位,还没落座电话响起,是妈妈的声音,让我立刻赶回家。进屋一看,爸爸神志恍惚,正一喘一喘急促呼吸,鼻翼和指甲出现疳紫,妈一边翻出病志一边告诉我,刚才想睡觉,服了一小片安定,随即出现了幻觉昏迷。我俯到爸额前说,爸我回来了,没事的,咱们穿上外套,马上去医院!爸轻微的点了头,无力瞄了我一下,慢慢合上了眼睛。我一手托爸的后背,一手搀扶着他坐起来穿裤子,在扶爸爸倚靠在床头的一刹那,突然,感觉像托着轻轻的羽毛,缥缈着落到尘埃里,这种不祥之兆使我心头一紧。

来不及多想,急救车、抢救室、住院处,一直到晚上、一直到深夜,爸一直沉睡不醒,只是偶尔食指轻微的抽搐一下。下半夜,爸爸一阵一阵地出汗,衣服都湿透了,还是深度昏迷,没有任何知觉。医生几次过来,告诉我们,要有心理准备,能听懂医生的话,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只是不愿也不敢相信医生的话。有多少次这样的经历,都是化险为夷,都是逢凶化吉,这一次也一定能挺过来吧!

清晨,各项生命体征指数越来越弱,荧屏的绿色讯号,一闪一闪渐渐消逝,我们心里一阵阵紧紧收缩。泪眼模糊拽着医生,指着萤火般闪动的屏幕哽咽着;医生,快看,还有希望 ! 医生说这是残存药物的作用。妈妈赶紧张罗取来寿衣,说马上穿上冲冲,可还是回天乏力。时间,定格在2011年3月16日7时45分!爸爸,永远安祥地沉睡了。他一生相濡以沫的老伴儿泪眼婆娑,轻轻抚摸他的面颊,悄声跟他话别,他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紧紧握着他尚有余温的手脚,俯在胸前,啼声呼唤。爸爸脸上没有一丝痛苦,表情平静安祥,就像深深地熟睡了。

晴天霹雳!巨大悲痛的漩涡使人懵头转向,我们在亲朋好友的指点下,木然机械的应对。第二天,我匍匐在前一天和爸爸共同躺过的床上,嗅着爸爸昨天的余温和气息,恨不得把过去的一分一秒碾碎,仔仔细细回味咀嚼。总感觉这不是真的、是梦境,昨天 还活生生的在一起,说话、吃饭、睡觉,这一天一宿,爸爸就不在了?就一个人躺在那冰冷冷的地方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仿佛就是在做梦,似乎过一会儿,梦醒了,爸爸就会笑吟吟地出现了,朦朦胧胧中,我睡着了,又哭醒了 。

清醒之后我明白,昨天,那是爸爸此生看我的最后一眼,昨天,那是爸爸此生跟我说的最后一番话,昨天,那是爸爸此生跟我用的最后一餐饭,昨天,那是爸爸此生跟我最后一次躺在床上!我拥吻着残存爸爸气息的床单,泪水浸湿了被褥,爸爸,永别了 ,我永远也没有爸爸了。

半个月之后,无雨的清明。天空阴沉晦暗,我的心里像被淅沥的雨水浸淫,湿冷中透着彻骨的寒气。那个把儿时的我高举过头顶,忍着病痛辛勤劳作,憧憬美好幸福生活,养育我一生的人,永远长眠安歇在城南一座山岗上,甬道旁的矮油松,伴随着他日久天长,山坡下的小河流,昼夜不停地缓缓流淌,爸爸寂静无声地等待,等待我去抚摸他冰冷墓碑的面颊,等待我去倾听他苦难的童年,等待我去跟他诉说世事的变化和家人的安康。

以后,一七、三七、五七、七七,日子一天一天捱下去,为了祭奠,为了怀念,也是为了忘记。要渐渐调整、慢慢适应,适应爸爸不在的日子。

这一天,好像是七七忌日之后,北陵公园春桃吐蕊,紫燕低飞,恍惚迷离间,我绕过塑像,穿过栈桥,拐进林荫大道。大道两旁翠柳依依,湖水春波荡漾,突然,湖边长椅上,暖阳的霞光里,坐着爸爸,后侧背对着我的视线,似乎正跟旁边老友热聊,好像还不住笑着点头。爸一点儿没变,戴着凉纱礼帽,那是我在北京盛锡福买的,外罩一个浅米色夹克衫,内衣还是浅蓝色府绸衬衣,远远看着背影,还是那么清癯消瘦,爸爸聊的非常开心,笑得轻轻抖动肩膀,似乎看到了他洁白的牙齿,听到了他朗朗的笑声。爸!爸爸!我差点从嗓眼儿喊出声来,眼泪禁不住奔涌而出,爸呀!你叫我好找哇,爸!你怎么这么多天不回家呀?你衣服穿得少不少?是不是该换洗了,你临走的时候,咋不跟我多说几句话啊爸?我泪眼朦胧,不由自主朝着爸爸的方向走去,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几乎伸手就能抚摸到,霎时,我停住脚步,木然伫立。

恍惚中缓过神来,爸爸已经不在了。这只是一个和爸爸相似的背影,我已经没有了爸爸,今后再想看到爸爸,只有在梦里寻找了。我生怕这位爸爸的形象转身,打破这美好的记忆,急速扭头离开,顺着林荫大道,不管不顾旁若无人,泪如泉涌嚎啕痛哭。待走到林荫尽头,身心俱疲又有些酣畅淋漓,心里掠过一丝宽慰,压抑许久的心情得到释放,感到些许透亮和畅快。人,总要从失亲之痛中自拔。

时间真快啊,爸已经离开整整十年了。总感觉爸爸没走远,好像过些日子就能回来,觉得爸爸还在家中、在树林边、在街道旁、在超市里,随时随地一转身,就能看到爸的身影。有时抬头,爸爸好像在头顶上方,正慈祥地俯瞰着,我仰望凝视天空,多希望云朵里能幻化出爸爸的音容笑貌哇。夜深人静,常冥思苦想,思念是什么?思念是堤坝的闸门,不能倾泻而出,也不能堤坝高筑,要轻轻打开,慢慢渗透,如涓涓细流,源远流长。

惊蛰的雷,清明的雨,深深怀念云端的父亲。

似水又流年,

膝下难承欢,

遥怜小儿女,

未解忆长安。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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