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它是对一个时期、一个天下的“定名”｜《荒漠》百年
本年四月，很多人正在交际平台援用了艾略特典范长诗《荒漠》的开首：“四月是最残暴的月份”——2023那一年，恰好是《荒漠》问世一百周年。
《荒漠》是英国墨客艾略特的代表做，其出书被誉为“西方当代派诗歌的里程碑”。1922年10月，《荒漠》首发于艾略特本身主编的季刊《尺度》创刊号，同年末正在美国出书单行本，艾略特还正在单行本中插手了五十多条正文。
《荒漠》正在
王家新2013年正在故乡湖北丹江口。摄 胡敏
罗昕：本年是《荒漠》问世百年，想请你先和我们谈谈那部典范长诗正在有着如何的传布与接管过程？
王家新：正在，第一个年夜力先容艾略特并对新诗发生主要影响的人，是叶公超。叶公超曾留学美英，出书过英文诗集，1930年月中前期，他正在清华任教时代前后写出《爱略特的诗》（注：那时叶公超把“艾略特”译为“爱略特”）、《再论爱略特的诗》，并让他当时的门生卞之琳译出了艾略特的主要诗论《传统与小我才气》。厥后，他的《再论爱略特的诗》又成了第一个《荒漠》译本，即赵萝蕤译本的叙言。
正由于叶公超级人的年夜力译介，正在那时新诗界促进了一轮“《荒漠》打击波”（孙玉石语）。此刻看来，叶公超对艾略特的批评仍具有相称的灵敏性和穿透力。他以为，“《荒漠》是他成熟的伟做，这时候他已完全地看破了本身，同时也贯通到人类的疾苦，简朴地说，他已得着相称的标题问题了，那标题问题就是‘死’与‘新生’”。他还指出“等待着雨”就是《荒漠》的“最serious（严厉）的主题”。
而正在诗艺方面，叶公超称《荒漠》为“诗中最巨大的尝试”，由于它“是综合之前一切的情势和方式而成的”。值得注重的是，叶公超并没有就手艺谈手艺，而是以一种汗青的目光来看题目：“爱略特的诗以是使人注重者，不正在他的宗教崇奉，而正在他有进一步的深入表示法，有扩年夜错综的认识，无为全部人类文化前程假想的情感”；“爱略特的方式，是要形成一种扩年夜错综的知觉，要表示全部文化的心灵，要了解曩昔的存正在性……”
“要形成一个古今错综的认识”，“要表示全部文化的心灵”，叶公超深入掌控了艾略特诗艺的性子。以是他如许的译介可以或许扩大和深化一个时期的诗学认识。1930年月新诗坛上卞之琳等人遭到艾略特影响的诗做，能够说就是某种意义上的“荒漠上的丁喷鼻”（张洁宇语）。
到了1940年月，艾略特、奥登对新诗墨客特别是对西南联年夜墨客群的影响就更年夜了。恰是这类影响，有力推动着穆旦等一批新锐墨客对当代性的艺术寻求。好比穆旦的《蒲月》一诗，就较着采取了《荒漠》式的分歧体裁的拼贴体例，全诗由一类别出机杼的“注释”与“副歌”组接而成：“副歌”为五首才子才子、风花雪月式的旧体诗的戏仿，“注释”则是一种穆旦式的诗，说话富有当代肌理和内涵张力，高度稀释到要爆开的水平，乃至成心识地用了一些布满暴力的军事用语和产业性比方，极尽实际痛感和战役时代的残暴荒诞。如许，正在“注释”与“副歌”之间，恰好构成一种成心味的对比，并发生了激烈的思惟艺术的张力。能够说，恰是因为艾略特、奥登的激起和启迪，穆旦他们找到了进进到他们本身的实际的体例。
罗昕：你甚么时辰第一次读到了《荒漠》，那时有着如何的感触感染？
王家新：我是正在1980年月初，从袁可嘉等人主编的《本国当代派做品选》（第一册上卷）中第一次读到赵萝蕤的《荒漠》译本的。它和当时我读到的里尔克、叶芝、奥登、瓦雷里、洛尔迦的诗一路，对我组成了对我的平生都相当主要的“当代性的浸礼”。至于《荒漠》当时给我的印象，就像一幅时期的巨型壁画或交响乐，我难以逐一描写，做为一个年青墨客，正在那时我也很难一窥其全貌。我记得我正在诗中划满了标识表记标帜，那些片断和句子多是最刺激我的处所。但即便正在当时我也意想到了：那是一部需求我频频浏览的启迪录式的做品。我们到此刻也很难说我们能够穷尽它。
罗昕：正在尔后频频浏览的光阴里，你对《荒漠》的感触感染产生过转变吗？
王家新：简直，对《荒漠》的浏览和贯通会陪伴我们平生。1993年我正在伦敦时，曾写下如许的句子：“乌云正在陌头年夜口吞吐、呼吸，那就是伦教。而当它变得更阴晦时，艾略特诗中的路灯就亮了。”厥后我还曾写下《〈荒漠〉的第八行》《“以文学的汗青之舌发言”——艾略特的〈荒漠〉及其反应》等文，再厥后我研讨过赵萝蕤和穆旦对的《荒漠》的翻译。就翻译而论，赵萝蕤的翻译不但为首译，并且正在良多方面都难觉得先人超出，穆旦的翻译，他本身不太对劲，他曾倡议朋友仍是读赵萝蕤译本，但他却能付与他的译文以独有的说话气力，那是普通的译者做不到的，如穆旦译《荒漠·死者的葬仪》的一节——
但是当我们从风信子园走回，天晚了，
你的两臂抱满，你的头发是湿的，
我说不出话来，两眼看不见，我
不生也不死，甚么都不晓得，
看进光的中间，那一片寂静。
冷落而空虚是那年夜海。
如许的译文，不但切确地再现了一种当代诗的量地、难度和异量性，并且非常深入动人，仿佛读到如许的译文，我才实正进进了《荒漠》的内核。我正在那边也“说不出话来”“不生也不死，甚么都不晓得”，但却能够“看进光的中间”了。
几多年曩昔了，《荒漠》并没有“过期”，和汗青上那些耐久弥新的典范性做品一样，它已成为一种要求我们不竭往“重读”的工具。而每次重读，我仍有一种新颖感和敬佩感，城市惊奇于艾略特那种非常成熟而又诡异的心智，那种艰深而又广漠的汗青洞察力，和《荒漠》自己那种正在明天看来仍很奇奥的正在对比、反讽和拼贴中不竭发生诗歌寄义的布局及论述体例。
罗昕：近几年你对《荒漠》也有了更丰硕的了解？
王家新：《荒漠》不但没有过期，从多种意义上，我们仍糊口正在“荒漠”中，就像艾略特本人从伦敦城里走过期感应仍糊口正在但丁的天堂中一样。
我注重到那个耐人寻味的末端，并体味到它正在庞大悲悯中的禁止和一丝反讽，也是近年来的工作。那申明对《荒漠》的浏览，犹如对统统巨大做品的浏览，都需求陪伴我们对人生和天下的体验，需求某种如叶芝所说的“随时候而来的聪明”。
罗昕：回过甚看，你以为《荒漠》对你，和你那一代墨客是正在何种意义上发生了影响？
王家新：《荒漠》是正在颠末了长时候监禁以后，重此刻墨客和读者眼前的。它正在1980年月初的“重现”也恰是时辰，恰是我们那一代人从我们本身的“荒漠”上醒来的时辰。我们也需求看清并走出我们本身的精力废墟。那就是说，《荒漠》对我们那一代人，也具有某种划时期的意义。
固然，对《荒漠》的庞大影响力，也有分歧的观点。美国墨客威廉斯就曾说“《荒漠》的呈现是美国诗的一场灾害” 。但题目是，那场“灾害”倒是当代诗歌必需履历的。没有那场“灾害”，威廉斯本人也不成能正在诗艺上另辟门路。
至于《荒漠》对墨客的影响，还要连系到艾略特的其他做品和文论，它们是一个彼此照应的团体。如艾略特正在其影响深远的文论《传统与小我才气》中提出的“汗青认识”（The historical sense，又译为“汗青感”）：“汗青的认识又含有一种贯通，不单要了解曩昔的曩昔性，并且还要了解曩昔的现存性，汗青的认识不单令人写做时有他本身那一代的布景，并且还要感应从荷马以来欧洲全部的文学及其本国全部的文学有一个同时的存正在，构成一个同时的场合排场。那个汗青的认识是对永远的认识，也是对临时的认识，也是对永远的和临时的合起来的认识。就是那个认识使一个做家成为传统性的。同时也就是那个认识使一个做家最灵敏地意想到本身正在时候中的职位，本身和今世的干系”。（卞之琳译）
那一段话，良多墨客和批评者都几回再三援用。我们此刻也会更清晰地看到，恰是这类“汗青认识”使艾略特本人对小我与传统、诗与时期和文化的干系有了更坦荡和透辟的掌控，使他有能够正在《荒漠》中“以文学的汗青之舌措辞”，而不是仅仅收回一些小我的不联贯的梦话。恰是这类贯穿古今的“汗青认识”，使他发现了一类别具匠心的“引文写做”，以让一切的年月都“并存”于此刻，从而使他的“荒漠”成为全部西方文化和心灵的艺术写照。
与这类“汗青认识”相干的，是所谓“非本性化”诗学。艾略特是以反浪漫派诗风的姿势走上诗坛的，正在《传统与小我才气》中他指出：“诗不是纵容豪情，而是回避豪情，不是表示本性，而是回避本性”；他乃至宣称“一个艺术家的进步是不竭地捐躯本身，不竭地覆灭本身的本性”。对这类“非本性化”诗学，特别是对“一个艺术家的进步是不竭地捐躯本身，不竭地覆灭本身的本性”这类“高论”，正在晚年我其实不是出格了解，此刻则完整了解了：他为我们明示了一种艺术精力的至境。
“汗青认识”及“非本性化”组成了艾略特诗学思惟的焦点。耐人寻味的是，艾略特还宣称这类“汗青认识”对一个“过了25岁还想持续做诗的人”，是“最不成贫乏的”。能够说，我和我们那一代人中的很多墨客“过了25岁”还正在持续做诗，而且一向写到了明天，其缘由也正在于我们服从了如许的教诲。最最少，它帮忙我们逾越了芳华抒怀阶段，起头试着“以文学的汗青之舌发言”，并进进到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坦荡的文学的成年。
罗昕：每一年四月，很多人城市援用“四月是最残暴的月份”。你怎样对待《荒漠》与当下的干系？
王家新：毫无疑问，《荒漠》正正在我们那个时期再次上演，环球性疫情、战役、日趋加深的生命窘境，城市令人们对《荒漠》有了更亲身的感触感染。那就是为何我了解人们爱援用“四月是最残暴的月份”那句名句。
《荒漠》那部长诗创做于百年前，但它又是“指向将来”的，它又正在不竭引领我们“进进当下”，那就是它的生命力之地点。只不外它与当下的干系其实不那末间接和简朴。好比《荒漠》阿谁插进了梵文引文的末端，此刻看来，墨客让末端时的隆隆雷声说着布满奥义的“外语”即梵文实是再得当不外。那充实表现了艾略特对当代人精力窘境的反讽性熟悉，也许还显露出了以另外一种文明参照来反不雅本身文化危急的企图。另外，如许做也出于对诗歌自己的尊敬，墨客面临的，是全部时期和文化的题目，但他不肯供给明白结论，他要使他的《荒漠》自始至末连结一种“多声部”的、布满暗昧和悖论的性子。正如瑞恰慈所说，《荒漠》供给的不是说教，而是“思惟的音乐”。愿我们也能如许来聆听《荒漠》，或说，聆听我们本身的那个时期。
罗昕：正在你看来，时隔百年的《荒漠》何故仍然新鲜？当我们记念艾略特，记念《荒漠》，我们是正在记念甚么？
王家新：是啊，时隔百年，我们正在记念甚么？要回覆那个难以回覆的题目，我想起的还是《四个四重奏》中的那两句名诗：“正在我的起头是我的竣事，正在我的竣事是我的起头。”那两句诗已成为艾略特师长教师的墓志铭，而我们仍正在“荒漠”中跋涉。或说我们仍处正在某种文学精力、生命和运气的轮回来去中。我们所要做的，是正在万般艰巨中，正在《荒漠》如许的巨大典范以后，可以或许持续翻开文学和生命的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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