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
他们说，天下第一是个诅咒。我不信，很多人也不信。
以为只要得了天下第一的名头，便也意味着得了搅弄乾坤的权利与不可计数的财富，人人都得听你的，跺一脚整个江湖都得抖三抖。
“所以，我背井离乡跑这么大老远来，总得混个天下第一才有脸面回去吧？”我翘着二郎腿坐在街边小店里的木凳椅子上，放下竹筷打了个饱嗝。
“就你这三脚猫功夫，出剑的招式还没练熟呢就想当天下第一？别笑死人了。”
说这话的人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三年前我俩凭一腔热血，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揣着兜里几文钱和一柄破铜剑，便一路北上来到京城，势必要出人头地当个天下第一。
初入江湖总得有个别号，兄弟江湖人称“杀人于无形”，我就取了最后那两字，唤他“无形”。久而久之，却把他真名给忘了。
虽是杀人无形，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白了就是他手上功夫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毒药混在别人吃的东西里，不经意间就取了他人性命。
不过他可比我好太多了，至少人家名字还列在了江湖排行榜上，虽然是最后几名。
“喂，别再想些什么第一的事了，你我都心知自己不是这块料！你真不和我去北疆赚大钱啊？我明天可就动身启程了。”
我听他劝我，便把剔牙的竹签“呸”地吐出来：“去个几把蛋，不去！你个没出息的，大爷我偏要留在这里做天下第一！”
“你小子咋这么能耐呢？行吧行吧，你开心就好。”无形叹了口气，抬起手来挥了挥，“小二，结账！”
我和无形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告别，莫了我还有模有样地冲他一抱拳，高声喊了句：“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他笑着摇摇头，也冲我抱拳回了个礼：“就此别过，往后多加小心。”
说罢，我们各退几步，便一齐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不多时已融进茫茫人海。
我紧攥腰间的破铜剑，倚在木桥栏杆上看着桥下的潺潺流水，有些犯了愁。正想着没了无形，今后自己该何去何从时，蓦地，身旁突然响起一句略带沙哑的声音：
“小兄弟，你方才说……你想当天下第一？”
我吓了一跳，连忙转头，发现自己右手边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身穿褴褛黑衣、头上斜斜插着根树枝充当发钗的男人。那人估摸着有些上了年纪，面容憔悴，黑发中夹杂着几缕白丝，像是混了泥的雪落在他头上，显出一丝苍凉落魄之感。
我心里暗骂这人走路怎么没声音的，嘴上就也不客气：“是啊，干嘛？你方才怎地偷听我们讲话？”
“抱歉，我不是有意偷听。只是方才一直站在这里看风景，而小兄弟你声音又比较清亮，所以无意中听到了。若有冒犯恳请见谅。”
我皱了皱眉：“你胡说！方才我明明没看到桥上有人！当是你悄无声息走过来，吓了我一跳！再者这桥离那茶馆这么远，你怎么可能在这就……”
我一边说一边抬手指向街尾的茶馆，却蓦地收声了。
不对，是可以听到的，如果这人内功登封造极的话。
男人看我神情怪异，也只是淡然一笑。
“小兄弟，”他再次唤我，“你是不是想当……天下第一？”
我眨巴眨巴眼睛，忙不迭地点头：“当然！天下第一谁不想当！”
“你就不怕……它是个诅咒？”
“怕什么！”我嗤笑一声，“诅咒不诅咒的，这都是些胆小怕事的人才想出来的幌子！”
“呵呵，”男人轻笑一声，掀起一角袍子，露出挂在腰上的金牌。
“你看到河边坐着的那个女人了吗？如果我说，你去杀了她，这天下第一就是你的了。”他顿了顿，继续道：
“你……杀是不杀？”
我盯着那块上面刻着“天下”二字的金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牌子，可是天下第一才有权拥有的。
就这巴掌大的小东西，便是权利、身份、地位、财富和能力的象征，是无数人梦寐以求趋之若鹜的宝贝！
“杀……杀哪个？”我咽了口唾沫，抬头顺着他投向远方的视线看去，只见一位孤身坐在河边石凳、身着深蓝色罩衫、怀中抱着一个熟睡孩子的女人闯入视野中。
看来就是她了。
“……你可得说话算话。”我深吸一口气，咬牙抛下这几个字，便提着剑一脚踏着砖石飞身过去了。
我以为连天下第一都不敢轻举妄动的女人应是什么世外高手，心念电转间也早就做好了豁出性命的准备。可谁知直到站在她身边，我才晓得这就是一位不通武艺的普通妇人。
妇人看到我，虽心中有疑惑但仍温和地笑笑，而后低头继续哄着她那熟睡的孩子。
我目光紧紧盯着这对母子，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紧，踌躇良久，终是狠下心来。
“给你。”我把女人的一缕青丝递给他，“我做不到。”
男人接过青丝，摩挲半晌，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这笑声震天憾地，越发凄凉，似乎要把这辈子堆叠的苦难都融进这笑声中，令闻者动容。
我从未见过这般景象，一时间吓得定在原地不敢动弹。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原来如此啊………………”
男人咳着血，自顾自喃喃道，眼角滚落下一滴泪。
顷刻，手中刀剑出鞘，晃着银光的剑刃已架在他自己脖子上。
“你赢了。”
我只听他这么道，霎时间眼前便血花四溅，一垂眸看到男人的头颅滚落到我脚边。
这江湖上有个规律，只要你将天下第一的人头亲自高悬于城门口的梁柱之上并出示“天下”金牌，那么你就取代了那人的位置，成为天下第一。
然而当我手持金牌，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男人的头颅绑好悬挂在梁柱上的那一刻，周遭的空气瞬间变了。
我还没能反应过来自己已是江湖第一，仍在想着需买些纸钱安顿后事，便只觉一道寒光直逼门面，于是赶忙闪身回躲，连踏几步在木桩上匆忙落地。
回身一看，猝不及防望进周遭人眼底赤裸裸的贪婪欲望，像一片腥臭血海奔涌而来。
我顿时明白了，他们要杀我，要杀这新晋的天下第一。
可我不怕。
这世间万物有得有失，我已做好当天下第一的准备了。
于是我拔剑出鞘，缓步向人群中走去。
可此后三十二年里，我并未获得从年少时起便日思夜想的，应属于天下第一的身份、地位、财富。
我每时每刻都不得不活在厮杀斗争中。
为了保命，我的武功早已被磨练得无人能及，可与此相对的，我竟没有一晚能睡得好觉，没有一件衣服未曾沾染血迹，没有一餐饭能吃得安心。
江湖这么大，想杀我的人络绎不绝从未间断。多年的神经紧绷与缺乏睡眠，导致我面容苍老头发花白。平日里总是随手折了根树枝便当作发钗插在头上，不至于在命悬一线时被凌乱发丝扰了视野。
老实说，我有想过把金牌送人以此躲避追杀，可于事无补。毕竟这天下第一，得需我的项上人头与金牌去换，缺一不可。
然而我不想死。
一天晚上，在我解决完第六个前来杀我的人，抬头看到天空的满月，蓦然想起了初入江湖时，自己与无形因为没钱，便偷偷跑到别人的田地里偷了红薯，借着月色烤地瓜的场景。
我总能记得在火边他替我拍打衣服上沾染泥土时的力道，那一身莹莹白衣翻飞和他起伏如潮水的目光。
一声破空鸟啼令我收绪回神。
将额前几缕粘了血污的头发往后拨，皱眉苦笑着低头打算借月色检视自己身上其他沾染血污的地方。树影晃动，几步走到宽旷地带，淋漓月光洒在我一袭黑衣上，才惊觉早已不辨血色。
霎时肝胆成灰。
天亮后，我一路北上，打马穿过万里山河，所到之处无不尸首遍地血流成河。
可我念着无形那双眸那白衣，便固执地认为自己已走在归家的路上。
经多处打听，一年后我终于潦倒落魄衣衫褴褛地站在他府邸门口。我盯着府上的门匾，在心里啊了一声，这才记起他的姓氏。
经人通报，不久后无形急奔而来，看到我这般模样，略微诧异，却也并未多说什么。
他一拳打在我肩上，这位如今富贾一方的商人，略微圆润的脸上却绽着初识时那样的少年笑容，眼波仍如星屑清光闪耀。
无形热情洋溢地将我拉进府里好生接待。我随他拉扯着，看着他的背影，多年来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找到安心之所。我想大哭，我想大笑，我想拉着他诉说这多年来满是苦难的生活。
可最终我只是松开长久握刀的手，而后紧紧握住他的手，未曾言语。
人生沉浮数十载，也许此刻比起死，我更怕再也看不清他的眼睛，就再也回不了家。
当我将自己打理好，换上他给我备好的干净衣物，怔怔站在屋子中央，忽然闭上双眼就地躺下，一瞬进入梦乡。
我真的太累了，太累了。这是我三十三年来睡得最好的一次觉。
在这里，我将不会被人偷袭，不会被人在饭菜里下毒，能够换洗干净衣服不会被鲜血浸染，不用再听到刀剑的厮杀声响，不用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忍受岁月流逝。
此心安处是吾乡。这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害我，除了无形。
当我睁眼时，看到窗外夜色正浓，讶异于自己竟睡了一天一夜。掀开身上盖着的一床打得蓬松的被子，想来应当是昨夜无形担心我着凉替我盖上的，而我竟没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
腹中饥肠辘辘，想寻些饭食。一推开门，便看见无形正好站在门口，他看到我，嘴角勾出浅笑：“我估摸着你小子这会也应当起床了。”
你小子……
光这三个字就让我鼻头一酸，也只有他还仍保留着年少的习惯称呼我。
“肚子饿了吧？走走走和我去饭厅，我让厨子做了好些东西，你且尝尝！”
无形带我步入厅堂，我看着面前一桌丰富的菜肴，不知怎的却想起十六岁那年在城门口与他分别前的那碗牛肉面，还是无形付的钱。
眼泪顿时就流下来了。
无形看着一个四十八岁的男人像个小孩似的边哭边狼吞虎咽地吃着饭食，并未多言，只是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
当我终于缓过气来，加上几杯烈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
我们各自聊了这些年发生的事。
在来的路上通过打听，我已知无形这些年做生意混得很好，可我没想到的是，他竟也清楚我阴差阳错之下当上了天下第一。
“我第一次听到别人提起天下第一手里那把破铜剑，就知道是你。”无形替我斟上了酒，有些愧疚道，“那块铜当初就只打了两把剑。可惜，在我这里那把，当初做生意时便抵了去，如今早就不知在何处了。”
我仰头饮尽杯中酒，笑道：“不过一把烂铜剑，你如今要什么没有？真是想了，照着我这托人打一把便是。”
无形点点头，又为我续上。
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年少时光。我看着烛光掩映下无形的脸。尽管世间千回百转苦痛不断，可无形的脸却并不显衰老，以至于恍惚间，仍以为我们依旧是在城外破烂旧庙里躲雨的两位少年。
无形没成为商人，我也没成为天下第一。
未知往后艰辛，仍对明日满怀希望。
谈着谈着，我突觉视线模糊，呼吸困难。我原以为是由于一时放松，一直提着的气散掉了，于是身上积累的病痛便汹涌而至。可挣扎间我看到无形那张仍是微笑着的脸，又看了滚落在桌上的酒杯，顿时明了。
我怎么忘了呢？无形，杀人于无形啊。
一瞬间，折磨我一生的恐惧又涌上心头。
我一把抓起放在身旁的铜剑，却发现自己竟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我踉跄着奔走到外，正巧遇到一个端菜的侍从。
我拍落他手上端的盘子，将剑与金牌不由分说硬是塞到他手中，趁着毒性还未发作完全，我青筋暴起咬牙切齿道：“快……你替我杀了你主子，这天下第一就是你的了！！”
那侍从想来也应当知晓江湖二三事，他看着手中的金牌与剑，踌躇半晌，便拔剑朝无形挥去。
而我一时没了支撑，立即摔倒在地。
无形虽许久不练功，但身法还在，只见他虚虚一晃，那刀刃只削得下一缕青丝。
可好巧不巧，那缕青丝被风一吹，竟准确无误落到我边上摊开的手心里。
我怔愣地看着手中青丝，摩挲半晌，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这笑声震天撼地，越发凄凉，似乎要把这辈子堆叠的苦难都融进这笑声中，令闻者动容。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原来如此啊………………”
我咳着血自顾自呢喃道，眼角滚落下一滴泪。
不知是毒素发作还是泪眼朦胧，我发现自己再也看不清无形的眼睛。
于此，他们说，天下第一是个诅咒。
我终是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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