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想想，好多看着我长大的人啊，都已经隔着黄泉不再见了
2021年3月10日夜，梦中遇故人。甚慨然，故记之。昨晚又梦到那条林间小路，梦到路边的野生桃树和各处人家的油菜开花了。桃花野性的妩媚，点缀起山间初春还单调的颜色；油菜地浮起一片明黄，蜜蜂倾巢而出，驮着阳光的金色粒子在低空飞舞。梦里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瘦骨嶙峋、白发蒙蒙，独自站在充满沧桑感的土胚房前，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梦醒。现实。
初春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屋内，给漂浮空中的微粒灰尘形成了天然的聚光灯。我看着在光束中起舞的粉尘，回想刚才的梦境，它逐渐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叠，那是我整个少年时光最为享受的隔代亲情。
窗外油菜花开得正盛，只是，那个曾经年年陪我看花的老人已经走了，走了三年了，她再不回来了。
记忆最远处的画面，总是朦胧。不知道那时的我几岁，只记得房屋大门前青山绵绵，晴天清晨的太阳从两山之间的夹缝中冉冉升出，还没燃起温度的阳光洒在屋外西去的河流上。北面的公路那时还是泥土地面，每天都有运煤的卡车经过，晴天卷起漫漫黄沙，雨天搅动满地泥泞。
很多时候，外婆就从公路走来，但更多的时候还是从公路里侧的林间小路出现。两条道路的选择不会影响她手里带给我们东西的多少，各种塑料袋装得满满当当，大米、面粉的袋子被二次利用，里面塞满了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物品。它们从经年日久的木箱里出来，在竹织背篓里经由外婆蹒跚的脚步，最终出现在我的面前。
苹果、梨子表面总会散发着木箱受潮加之年代久远的气味儿，那种味道，凭我脑海里仅有的形容词着实难以描述，我暂且把它称之为：衰老。
我记得很多老人给我的苹果都有这种气味儿，也许无论怎样的鲜活水润，到底还是抵挡不住年久岁月余味的侵蚀。就像外婆一样，曾经无惧烈日雨雪，纵横田间山野，老来还是躲不掉卧病在床、行走艰难、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的地步。一生要强的人，到头来要看儿女脸色生活，其中无奈，又是多少不言说的苦涩。
闲不住，好像是那个时代、那一辈人共有的特征。我最远记忆之前的外婆形象，完全是由母亲构建起来的。外婆出生于民国17年（即1928年），饥饿与贫穷选择了那个时代，也选择了她；干不完的农活与需要养育的孩子压磨着她，一生与土地为伴，一生勤勤恳恳，不知悠闲为何物。即使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年纪，拥有了安度晚年的物质条件，也诱惑不了她离开相伴几十年的土地。
每次想起外婆，耳边仿佛总会响起蜜蜂的“嗡嗡”声。因为小时候到外婆家去，抵达她居住的院子，路边、墙上等各处都放置着蜜蜂蜂箱，空中、眼前都是飞舞的蜜蜂，一刻不停歇的“嗡嗡”声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把我包围。也许，那声音早已消失，可谁知道呢？我好像好多年没去过了。但是大脑神奇地将外婆家与蜜蜂之音自动地联系在一起。
一个瘦小、头发灰白、身体逐渐萎缩的老太太，在堆积着农具和土豆的角落里走来走去。古老的吊炉在不断冒出青烟的柴火上左摇右晃，那只成天昏睡的猫躺在一个由“银鹭花生牛奶”纸箱做成的简易小窝里，对周遭发出的各种声响不闻不问。他们都老了。
外婆站在院子里，看着她的晚辈们把一切已经成熟的土地之子背回自己的屋里。丰收的果实充满她的小屋，时间的蛛网结在椽木与屋梁之上。一年四季，步履蹒跚地从她窗前爬过。青苔趴在石头缝，最终爬上高高的墙头。
不远处是日夜奔走的溪流，永远在那里流着，不停地流着。时代更迭、生老病死，不过是枝上结出果子，又坠落了果子。外婆的世界完整且充实。
那间屋子也是完整的，处于孤独的上升期的屋顶与阁楼，充满梦幻色彩的廊檐、门前溢满的水缸、凹凸不平的土墙体，还有楼梯和木质门窗所通向的往昔的旖旎世界，不期而至的风雨、冰霜、闪电和月光也属于这间沧桑屋子的馈赠物。这里，承载了外婆大半辈子的记忆，还有我儿时在“嗡嗡”声下的模糊画面。
从前，檐下有燕子呢喃，后院有龙吟细细；现在，家人、凤尾和燕子都离开了。那里只剩下一地零散堆积的黄土，还有被多年炊烟熏黑的房梁屋檐。
2017年的大年三十，我和父亲去给逝去的长辈烧纸。前一天刚下过雪，散落各处山间林地的坟冢也都被白雪覆盖，很多我从未谋面的亲人就长眠于这冰冷的地下。还好，山间古树林立，有风声鸟鸣相伴，也不会感到寂寞。
公众号
返程时经过外婆古屋院子，白雪用她渲染一切的魔力，把所有断壁残垣描绘成拥有和缓起伏的大地之床，那是我知道这屋子被推倒后，见它的第一面。后来，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了那古屋倒下时的样子：挖掘机在它身上碰了碰，它毫不犹豫地轰然坍塌，它也老了，面对现代 社会 的暴力又怎么会受得了！
外婆生前没给我留下过什么隽永的哲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诲，只是在她去世之后，她操劳一生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随光阴流转，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鲜明深刻。
2017年10月3日的黄昏，长春早已开始转凉，从主教学楼201的窗户望出去，行人缓步而行，远处参差的建筑沐浴在夕光里。晚自习快开始的时候，微信收到一条来自姐姐的消息，告知外婆已逝。家人发现时，她唇口、双目皆未阖，好似刚刚喘出最后一口气，还想见一见她心里那个最后没见到的人。而脸颊、下巴上仍留有温热的气息。她刚刚离开，去了另一片土地、另一片梦境。
此刻夕阳已经彻底落下，夜幕开始施展它的魔力。撕心裂肺、恸哭哀绝并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我只是呆呆地坐着，脑子里想的是什么，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不过，更多的应该是一种欣慰吧，一种对外婆终于逃离病痛、远走尘世而去了另一个明亮世界的欣慰。她并没有离开我，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存在的方式而已。
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回到老家，第一次陪外婆到村卫生室去打吊瓶。那天烈日当空，从老屋出发，沿坡度极大的村级公路进入曲径幽通的山野小路，沿途芳草萋萋，蝉鸣鸟啭，林木树叶极尽苍翠，阳光在地面投下斑驳剪影。全程的下坡路，但是我们走了将近两个小时，也就是这两个小时，却是我和外婆交谈最多的一次。
她说，这条路她一个人走了好多年；她说，可怜你外公没能见到你姐弟俩；她说，谁对我好我心里最清楚；她说，要好好待你父母；她说……。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此后的许多天里，我都陪她去打针。也许是时代的隔阂，很多时候我们都无话可说。辛劳半生、风吹日晒造成的后遗症早已积重难返，医院的治疗缓解了生理上的疼痛，却阻止不了器官自然衰老退化的规律，在我们百密的照看下，终究还是在那一疏中，外婆摔倒了，从此就只能躺在床上了，一切生理需求均不能自理。
有些时候，家里只剩下我和外婆时，我会一刻不离地守在房间里，时刻准备响应她的需求。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平静无事。偶尔，外婆会问我一些让我感觉莫名其妙的问题，我多数时候只能用“嗯”来回答。后来，很多人都说外婆开始神志不清了。可我却觉得，外婆心里始终明白得很。
寒假里，妈妈告诉我说，外婆时常念叨着想见我，问我还有多久才能回去。我站在墓碑前，一时间心中恓惶，没着没落的，不知该往哪里去。时光流逝无始无终，死亡也有时光，走走停停，特别遥远的死和近在眼前的死排着队。
仔细想想，好多看着我长大的人啊，都已经隔着黄泉不再见了。
又是雾罩的清晨，又是骄阳高悬的白昼，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我心里想着：时间啊，多无情，转眼，外婆离开三年多了。好多人，如水滴入海，杳无音讯了。
前尘隔海，古屋不再。手机里有一张外婆和众人的合照，老屋静默地充当背景，身后缓缓升起的块状土地，一直延伸到山野边缘。外婆的猫很自觉地坐在脚边舔毛，现在它不知下落，听别人说，它在一个肖姓的人家里。我偶尔想着，它会不会想起它的老主人呢？
深夜人群散尽，孤独的灵魂返回它古老的居所，隐匿进黑暗里。这世界，人潮涌涌，可又有谁记得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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