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札记之二 刺客豫让——我就是要一条道走到黑
豫让死了。他是自杀的。当锋利的剑刃划破肌肤，鲜血喷涌而出的一刹那，豫让的心一定是平静的，嘴角是微露笑意的，眼神是平和悠远的。
摒弃了所有的人间温暖，用尽了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经历过太多的坎坷磨难。他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否成功了。
但他知道，他可以平静的去见智瑶了，可以平静的面对结局了，可以平静的死去了。
如此，足矣。
透过两千多年的历史尘烟，认真的打量豫让，我仍然很难用平静的语气来描绘他。
豫让是智瑶的家臣。
智氏家族被清洗了，土地被瓜分了，智瑶的后代被杀光了。
树倒猢狲散，智瑶的家臣有的死掉了，有的逃出晋国另觅新主，还有的反水投靠了赵魏韩三家。
豫让也逃了。但他没有走太远，他进山了。
经过了短暂的仓皇失措与恐惧下的迷失之后，他慢慢平静下来。
他开始思考自己的一生。
儿时的烂漫天真，少年时的刻苦勤奋，父母的殷殷期望，新婚的快乐，妻子温暖的怀抱，儿子好奇而崇拜的眼神……
这些，都远去了。
在做智瑶的家臣之前，他最先是在范氏家族做事的。
那个时候的他，初入职场，怀抱理想，努力的想把自己平生所学施展出来。但那时候的范氏家大业大，养士甚多，哪里有时间去听一个年轻人的表白。
于是，豫让除了每天做好自己的事情，更多的时间是在听他的同事们吹牛皮。他看不起他们。
慢慢的，他变得沉默了。
“这样不行，我不快乐，这违背我的原则，我是士，我要去寻找属于士的天空。”他想。
于是，他离开了，去了隔壁的中行氏家族。
结果很遗憾，他的境遇跟在范家时没有区别。
他变得更沉默了。
他开始有了挫折感，他开始反思自己，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就是天生的失败者体质。
“没有改变就永远如此。”他想。
于是，他又跳槽了。这次是去了智氏家族。
去的时候，他惴惴不安，当时的智氏家族正在联合赵魏韩三家同范氏中行氏两家进行战争。
事实出乎意料。
智瑶热情的接待了他。
二人进行了亲切而友好的交流，并对下一步工作进行了认真分析和热情畅想。
确认过眼神，我遇上对的人。
从此，豫让开始了在智氏家族的职业生涯。
行有香车，居有华屋，食有佳肴，逢年过节还有补贴奖金。这是豫让的生活待遇。
有位置，有话语权，能施展，空间大。这是豫让的政治待遇。
“这才是一个士的价值，这才是我应该呕血沥血的地方。”空闲的时候，豫让会默默的想。
无边的痛苦像一张大网，每每把豫让从梦境中拽出来摩擦。
大军的崩溃是一瞬间开始的。
潮水般的逃兵裹拥着豫让，他没有一丝挣脱的力量。
人群中他回过头，想寻找智瑶的所在。
却只看到了刀锋闪亮下，智瑶的头颅离开了肩膀。
豫让的心，开始滴血。
世界上最懂他的那个人走了。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智瑶。
“我总要为他做些什么。”彳亍于山间的豫让这样想。
“可我能做些什么呢？没有实力，没有高强的武艺，更没有一呼百应的影响力！”想到这些，豫让又开始折磨自己了。
智瑶是一个士，是一个合格的士。
春秋时期的士是贵族的底层，百姓的上层，他们没有土地，靠着自己的知识、技能和智慧游走于权贵，给自己寻找奋斗的舞台。他们和权贵并没有人身依附关系。
往上一步是贵族，往下一步成流民。故而这个阶层的人行事大多具有强烈的规则感与道德洁癖。他们没有堕落的资本。
也就是说，他们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人。
而豫让就是这样的人。他无法违背自己的原则去达到目的。
所以他很痛苦。
“可我有我自己啊，一命相报，死而后已！”想到这儿，豫让的嘴角露出了微笑。
山间的花儿这么美，泉水这么甜，果实那么好吃，野味那么的原生态。
再见了！再也不见了！
我要去做事了。
豫让蜕变为刺客的心路历程结束。
豫让出发了。
经过了一段山间生活的豫让面目全非，身材消瘦，脸色黧黒，皮肤粗糙，衣衫褴褛。
他把自己又捯饬了一下，尽可能的使自己像一个劳刑犯。
开头很顺利，他身怀利器，混进了劳刑犯的队伍里，随着他们进入赵无恤的宫里，他被分配去美化卫生间。
大概是赵家只有一个卫生间，或者是豫让恰巧就分配到赵无恤专用的卫生间，或者是豫让想办法混进了他专属的卫生间。
我个人倾向于是最后一种可能。毕竟报仇这样的大事，前期是需要做一些案头计划和田野调查工作的。
赵无恤来出恭了。
经历了长期战争，最后逆转大局，反戈一击干掉竞争对手之后的赵无恤这一段时间心情很好。心情好，胃口就好，就容易多吃点。明显的，他变胖了。
赵无恤进来了。豫让看见了。
这个时候的豫让心情一定是激动的，也一定是复杂的。
“是他，就是他！”
在内心演练了无数次的行动就要开始了。
“一分钟，最多一分钟，他一转身，我就干掉他。”豫让想。
赵无恤也看见豫让了，他并不认识豫让。但长期的警惕心理使他锻炼出了敏锐的观察力。
“这个人有些不对，他好像要对我做些什么？”赵无恤想。
“来人，把这个人抓起来讯问一下。”他喊道。
卫兵冲了进来。
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豫让被控制住了。
匕首被搜了出来。
“我就是要杀了你，我要为智家报仇。”红了眼的豫让大喊。
卫士们举刀欲杀。
“放了他吧！”出恭后的赵无恤一身轻松。
“他要刺杀你，为什么放了他。”卫士不解。
“我喜欢这个人，这个人是个义士，我以后谨慎点就好。再说，智瑶后代都没有了，他的家臣为他报仇，可以理解。这是个贤人，放了他。”赵无恤果然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高人。
高人的脑回路是与众不同的。很多时候，他们能够一眼看到未来，看到大局和整体形势。他们能时刻把握自己的行为对人心的影响，能够见青萍之末而知飓风将起。
杀掉一个豫让实在是一件小事，不会对赵无恤产生什么影响，还可以避免以后的危险。
但放了他也许更好，这样赵无恤就会得到一个崇仁重义的好名声，客观上也为自己身边的人树立了一个好榜样。团队文化建设要从小事抓起。“看人家对自己的主人多么忠心！”
于是，豫让被释放了。
“我还要杀他。”死里逃生的豫让这样想。他没有一丝后怕。
那就要认真考虑办法。
赵无恤已经认识自己了，没法接近他。
这事儿好办，找来漆，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刷了个遍。在漆的作用下，脸上、身上起了密密麻麻的疙瘩，不要说密集恐惧症患者看了，普通人看见了也会打个寒颤。
赵无恤能听出自己的声音，怎么办？
好办，找来一块木炭，烧红，吞下去。喉咙哑的几乎发不出来声音。耳朵不凑近他的嘴听，你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耳背了。
比起滴血的心，这点肉体上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家是不能回的，尽管离得那么近。他不想给已经平静下来的家里人带来痛苦与不安。
更重要的是，回家会使自己的内心动摇。
豫让在街头行乞。一面让自己能够活下去，一面打探消息，寻找合适的机会。
一次意外的见面，几乎让他产生干不下去的感觉。
“是她！是我温柔的妻子，她瘦了，也憔悴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遇见了自己的妻子。
惋惜的是，妻子已经不认识豫让了，他的容貌是完全两个人的状态了。
她只是有些奇怪，这个乞丐为什么那么直勾勾的盯着她看。她怜悯的看了一眼豫让，然后就走了。
豫让坐在地上，思考良久。
直到天黑，他才又重新坚定了自己。
没有机会，豫让就继续行乞。
一天，在行乞的路上，豫让看到了他的一个朋友。
他的朋友也注意到了他，毕竟，那么一个奇怪的长相，很难不引起路人的好奇心的。
大概时间久了，过敏起的疙瘩慢慢减小了一些。又或者他的朋友在观察肢体语言方面学有所长。他认出来了豫让。
“你不是豫让吗？”他的朋友问。
“是的。”豫让用尽可能大的声音回答。
确认了自己的判断之后，他的朋友泣不成声。
“以你的才干，委屈一下自己，去赵无恤那里讨个事做，赵无恤一定会很欣赏你，让你做他的近臣，做了他的近臣，你想做什么事，不是就容易多了吗？何必要这样自残身体，破坏容貌，想这样去报答智瑶，不是更困难吗？”他的朋友说。
“你说的话不无道理。但是你想，既然做了赵家的臣子，心里又想着要杀了他，岂不是怀着二心去为人服务吗？我所要做的事是很难，我之所以这样做，就是要让那些三心二意的人感到惭愧。”豫让说，他很坚定。
他朋友所说的方法，他肯定是考虑过的。
但很遗憾，他否决了这个方案。他过不去自己的内心。
这就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这就是知不可为而为之。
也许就是因为这种原则，让我们的文化能够穿越光阴，绵绵至今，不断的提升着我们这个民族的刚性与韧性。
他的朋友了解豫让，也理解豫让。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保重！”告别豫让，他流着泪走了。
机会终于来了。
这天，他得知赵无恤要出门，就早早来到无恤必经之路的一个桥下。准备一击致命。
“这次一定要成功！”他暗暗鼓励自己。
命运之神仍然没有眷顾他。
赵无恤骑着马过来了。豫让紧盯着。
到桥头了，快了。
突然，无恤的马惊叫了一声。
“不对，豫让一定在这里，搜！”无恤命令。
如果非要我解释为什么马会被惊到。我可能会说，豫让的杀气太重，弥漫在桥的附近，动物对危险的警惕性很高，敏锐的觉察到了。
还是不解释了，毕竟，这个世界上的事情难以解释清楚的太多。
豫让被搜了出来。
他很老实，直接就承认了自己就是豫让。
接下来就是中国历史上一段比较有名的对话。
“先生不是曾经在范氏、中行氏两家也做过事吗？”无恤很恭敬的问。
“有过一些日子。”豫让回答。
“那后来范氏、中行氏都让智瑶给灭了，你为什么不给他们报仇，反而去做了智瑶的家臣。现在智瑶也死了，你为什么替他报仇的心这么坚决呢？”无恤继续问。
“昔日我在范氏和中行氏两家的时候，他们拿我当普通人对待，那我也就用普通人的态度对待他们。后来我到了智氏家族，主公用国士的待遇和态度对待我，我也就用国士的态度报答他。”豫让平静的回答。
人心换人心，豫让的逻辑没有错。
听了回答，无恤长叹一声，眼泪流了下来。
“可惜啊，豫先生！您为智瑶拼死，也成就了你的名声。我上次已经放过您了，您自杀吧，这次不能像上次那样了。”无恤说。
卫兵们把豫让围了起来。
“臣听说贤明的君主不掩盖别人的优点，忠贞的臣子有为了荣誉而死的义务。上次您赦免了我，天下也在传颂你的贤明仁慈。今天被您抓了，自知必死。现在我想请您脱下外衣，我用剑击穿外衣，以了结我复仇的心愿，那样我会虽死无憾。我知道这对我来说是个奢想，但是我还是想把我的心里话说出来。”豫让说。
“交给他。”无恤脱下衣服，命令卫兵。他从内心里佩服这个人了。
豫让接过衣服，拔出剑来，连击三剑。剑剑穿衣而过。
“我可以下去向主公报告了！”豫让大喊一声。
随后，挥剑向颈。
血花四溅，豫让倒下。
消息传出，国人震撼，志士涕泣。
很多年过去了。
枣宜会战，已经是集团军总司令的张将军亲自带兵拼杀倭寇，最后全军覆没，将军以身殉国。
张将军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豫让。
鲁迅先生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里写道：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就有拼命硬干的人，就有舍身求法的人，就有为民请命的人……他们是中国的脊梁。
他们就是拼命硬干的人，就是舍身求法的人。
他们就是我们这个民族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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