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24听书笔记:《文化参考》

人人心里都有那么一个文艺的火苗在跳动,可是,谁的日子也都不好过,你的任务是别让它们灭了。这个专栏,可以用人作为打开的界面,文学和艺术,都是人学嘛。朝着这个方向去做,就能坚持下来。

《边城》说起。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也许是整个文学史上上最美丽的一部小说,写的是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小城,一个少女的爱情,21章像21幅画构成的山水册页。小说的高下并不在题材,在于小说家打开题材的水平。爱情小说多了去了,而《边城》则是伟大的:它的结构、人物和语言,都达到了完美。它也就是六七万字,完美的东西容易脆弱,体量一般都不会大。我们读的时候,也得把速度放慢才行。《边城》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爱情故事,它写的是一种干净的生命状态,是沈从文心目里最美的民族精神。干净和美很难保持,所以被推到极致的时候,就容易让人伤感,甚至是悲哀。

如果只读过《边城》,会觉得沈从文是一个婉约、天真的作家。天真是他努力保持的,但他从来都不婉约。沈从文的小说里有很多的野性。他的家乡在湖南省凤凰县,山水和《边城》里一样秀丽,民风也一样淳朴。但是还有另一面:那里从清代就是一个兵营,之后进入了军阀混战,土匪割据,老百姓也特别地剽悍。沈从文从小经历的残忍和恐怖,是别的小说家编都编不出来的。

他童年的时候,在一旁看着家里的男人们擦枪磨刀,一边还紧张地、互相莫名其妙地微笑。他睡了一夜,几个叔叔、表哥都不见了。独自回来的父亲告诉他:“夜来我们杀败了,全军人马覆灭,死了几千人!”然后,他父亲就领着他到城外摆着的几百颗人头的堆里去认自己家的人,他还看到了一大串割下来的人耳朵。在这之后的一两个月里,城外的沙滩上每天都要杀死上百人。小沈从文常常去看:被砍头的人太多了,来不及用绳子捆,哪一个人站得稍远一点,士兵就会把他当成看热闹的给忘了。而转过年来,革命成功了,他父亲又成了当地的要人,之后,父亲又开始逃亡。他所经历的生活转变就是这样残酷和荒诞。

沈从文在他的《自传》里写,他十几岁在外当兵的时候,在街上“常常可以看见一幅动人的图画,前面几个兵士,中间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挑着两个人头,这人头便常常是这小孩子的父亲或叔伯”。有人说,这是沈从文在卖弄离奇的场景。但是我们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来看,这其实是一个典型的心理创伤案例。那个场面刺激了他的童年记忆,所以他用“动人”这么一个有点儿奇怪的词。一个人从小目睹这类场景,心理是肯定要出问题的。沈从文还有特殊的感官天赋,他能把视觉、听觉、嗅觉和触觉的体验,用文字表现得很强烈、很准确,他描写自然的时候,连甲虫的味道都能写出来。他的记忆力又特别好,被称为是“印象派”作家。所以说,他的心灵创伤也就格外地严重。

一般的情况下,人受了这么强的刺激,就会变得麻木。而沈从文也有类似的痕迹,他小说里处理人物的死亡好像不当一回事儿,这就属于用漠然来消解。他写故事狠起来比余华还狠,余华是从小看死人,他是从小看杀人。但更多的情况是:他努力从残酷的现实里寻找美,寻找感动,进行自我疗愈,直到成为精神上的升华。

沈从文中年的时候,在给妻子张兆和的信里,讲了自己的世界观,他说:对于自然和生活,“我皆异常的感动,且异常爱他们……我希望活得长一点,把生活完全发展到我自己这份工作上来。我会用自己的力量,为所谓人生,解释得比任何人皆庄严与透入些!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他笔下的美,不是单纯的,而是从血污和苦难里开花结果。明天我会挑一两篇沈从文的小说代表作,和你一起感受这种复杂性。

这段话,也是点燃我心里那个文学艺术火苗的话。我们写血污,写灰暗,写绝望和挣扎,因为我们生而不幸,没见过别的,还因为我们相信人值得一个更好的所在。我不会用一个自己不相信的、光明却空洞的东西来搪塞我的读者。我尊敬的艺术家大多像沈从文这样,看到了世界的残酷,仍然艰难地去热爱,仍然创造复杂的美。导演侯孝贤拍电影《悲情城市》时的标准就是:拍出沈从文笔下那种“太阳底下努力生活的人”。

我爱沈从文的小说,但并不盲目高估:我觉得,他的创伤来得太早了,他的创作又是纯感性的,所以作品里常常会缺少穿过生活表象,审视和反思生命的力量,当然,那也是艺术的最高境界,极少有人能抵达。对于诺贝尔奖来说,沈从文前半生的文学成就已经当之无愧了。

本来,沈从文对自己的写作也并不满意,他也并没有打算停下来。1948年,他儿子沈虎雏问他:“有人说你是中国的托尔斯泰,我看你比不上他。”沈从文认真地回答:“没错,我确实比不上,许多事情耽搁了我,我以后要好好赶一赶。”

一个作家的伟大,你可以看他写了什么,也可以看他绝对不写什么。就像一篇文章,一件产品设计,删掉的东西决定了品质。其实并没有人禁止沈从文写作,甚至还常常有人点名要求他写,但是他坚决搁笔。他的老朋友巴金说:“别看从文性格温和,他不想做的事儿,你强迫他试一试?”

沈从文是最纯粹的小说家,他要写的完全是人,是真实的人性和具体的生活,他拒绝成为任何观念的工具和媒介。三四十年代,有的人批评他不写革命题材,他说:“你们要的东西很容易写,可是我存心放弃你们。”他的理由很单纯,因为那样会扭曲小说的人物,既欺骗了读者,也欺骗了自己。他说:“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种庙供奉的是人性。”

沈从文在那之后的选择,是让我一直保持心里火苗不灭的力量。

从此,他进了历史博物馆,搞文物研究去了,做过十年的讲解员。别人觉得可惜,他自己兴致勃勃,他说: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铜或一堆泥土,都能使我这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继续领会人类智慧。你看,他不能用创作表达真,就去探索民族文化里的美。没有抱怨和消沉,在自己的生命里继续寻找可能性。

1953年,有一个志愿军战士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第一次到故宫参观。认识了一位老讲解员,他就像教幼儿园孩子一样,耐心地一个柜子、一个柜子地讲解。到了中午,干脆领他回自己家吃饭。这么过了一周,那个战士问他:“你陪了我这么多天,我不好意思问你的大名?”对方告诉他自己叫沈从文,把这个战士给吓了一跳。这个战士叫王㐨,也因为这件事,他复员以后进了中科院考古研究所,作了沈从文的助手,成了中国纺织考古的专家。这就是沈从文捍卫人、点燃他人的方式,也是我从做《文化参考》一开始就决定讲述他的理由:没有任何借口能让你熄灭心中那颗美的火种,不要停止对人真正的热爱。

  • 20210924鍚功绗旇:銆鏂囧寲鍙傝冦
    绛旓細杩欏氨鏄矆浠庢枃鎹嶅崼浜恒佺偣鐕冧粬浜虹殑鏂瑰紡锛屼篃鏄垜浠庡仛銆婃枃鍖栧弬鑰冦嬩竴寮濮嬪氨鍐冲畾璁茶堪浠栫殑鐞嗙敱锛氭病鏈変换浣曞熷彛鑳借浣犵唲鐏績涓偅棰楃編鐨勭伀绉嶏紝涓嶈鍋滄瀵逛汉鐪熸鐨勭儹鐖便
  • 本站交流只代表网友个人观点,与本站立场无关
    欢迎反馈与建议,请联系电邮
    2024© 车视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