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六 朱子十三(3)

  今公掀然有飞扬之心,以为治国平天下如指诸掌。不知自家一个身心都安顿未有下落,如何说功名事业?怎生治人?古时英雄豪杰不如此。张子房,不问著他不说。诸葛孔明甚么样端严!鲍浙中一般学,是学为英雄之学,务为跅弛豪纵,全不点检身心。某这里须是事事从心上理会起,举止动步,事事有个道理。一毫不然,便是欠阙了他道理。固是天下事无不当理会,只是有先后缓急之序;须先立其本,方以次推及其馀。今公们学都倒了,缓其所急,先其所后,少间使得这身心飞扬悠远,全无收拾岁。而今人不知学底,他心虽放,然犹放得近。今公虽曰知为学,然却放得远;少间会失心去,不可不觉!

  读书之法,既先识得他外面一个皮壳了,又须识得他里面骨髓方好。如公看诗,只是识得个模像如此,他里面好处,全不见得。自家此心都不曾与他相黏,所以眊燥,无汁浆。如人开沟而无水,如此读得何益!未论读古人书,且如一近世名公诗,也须知得他好处在那里。如何知得他好处?亦须吟哦讽咏而后得之。今人都不曾识:好处也不识,不好处也不识;不好处以为好者有之矣,好者亦未必以为好也。其有知得某人诗好,某人诗不好者,亦只是见已前人如此说,便承虚接响说取去。如矮子看戏相似,见人道好,他也道好。及至问著他那里是好处?元不曾识。举世皆然,只是不曾读。熟读后自然见得。"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今公读二南了,还能不正墙面而立否?意思都不曾相黏,济得甚事!前日所举韩退之苏明允二公论作文处,他都是下这般工夫,实见得那好处,方做出这般文章。他都是将三代以前文字熟读后,故能如此。如向者吕子约书来,说近来看诗甚有味,录得一册来,尽是写他读诗有得处。及观之,尽是说诗序!如关雎只是说一个"后妃之德也",葛覃只是说得个"后妃之本"与"化天下以妇道也"。自"关关雎鸠"、"葛之覃兮"已下,更不说著。如此读诗,是读个其么?吕伯恭大事纪亦是如此,尽是编排诗序书序在上面。他们读书,尽是如此草草。以言事,则不实;以立辞,则害意。

  问:"'鸢飞鱼跃',南轩云:'"鸢飞鱼跃",天地之中庸也。'"曰:"只看公如此说,便是不曾理会得了。莫依傍他底说,只问取自家是真实见得不曾?自家信,是信得个甚么?这个道理,精粗小大,上下四方,一齐要著到,四边合围起理会,莫令有些子走透。少间方从一边理会得,些小有个见处,有个入头处。若只靠一边去理会,少间便偏枯了,寻捉那物事不得。若是如此悠悠,只从一路去攻击他,而又不曾著力,何益於事!"李敬子曰:"觉得已前都是如此悠悠过了!"曰:"既知得悠悠,何不便莫要悠悠?便是觉意思都不曾痛切。每日看文字,只是轻轻地拂过,寸进尺退,都不曾依傍筑磕著那物事来。此间说时,旋扭掜凑合,说得些小,才过了,又便忘了。或他日被人问起,又遂旋扭掜说得些小,过了又忘记了。如此济得甚事!早间说如负痛相似。"因言:"持敬,如书所云'若有疾',如此方谓之持敬。如人负一个大痛,念念在此,日夜求所以去之之术。理会这一件物,须是彻头彻尾,全文记得,始是如此,末是如此,中间是如此;如此谓之是,如此谓之非。须是理会教透彻,无些子疑滞,方得。若只是如此轻轻拂过,是济甚事!如两军冢杀,两边擂起鼓了,只得拌命进前,有死无二,方有个生路,更不容放慢。若才攻慢,便被他杀了!"

  友仁初参拜毕,出疑问一册,皆大学语孟中庸平日所疑者。先生略顾之,谓友仁曰:"公今须是逐一些子细理会,始得,不可如此卤莽。公之意,自道此是不晓者,故问。然其他不问者,恐亦未必是。岂能便与圣贤之意合?须是理会得底也来整理过,方可。"以下训友仁。

  问"邦畿千里,惟民所止"。曰:"此是大率言物各有所止之处。且如公,其心虽止得是,其迹则未在。心迹须令为一,方可。岂有学圣人之道,服非法之服,享非礼之祀者!程先生谓'文中子言心迹之判,便是乱说'者,此也。"友仁曰:"舍此则无资身之策。"曰:"'君子谋道不谋食',岂有为人而忧此者!"

  先生曰:"公向道甚切,也曾学禅来。"曰:"非惟学禅,如老庄及释氏教典,亦曾涉猎。自说法华经至要处乃在'是法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一句。"先生曰:"我这里正要思量分别。能思量分别,方有豁然贯通之理。如公之学也不易。"因以手指书院曰:"如此屋相似,只中间洁净,四边也未在。未能博学,便要约礼。穷理处不曾用工,守约处岂免有差!若差之毫忽,便有不可胜言之弊。"又顾同舍曰:"德元却於此理见得彷佛,惜乎不曾多读得书。"却谓友仁曰:"更须痛下工夫读书始得。公今所看大学或问格物致知传,程子所说许多说话,都一一记得,方有可思索玩味。"

  张问:"先生论语或问甚好,何故不肯刊行?"曰:"便是不必如此。文字侭多,学者愈不将做事了,只看得集注侭得。公还尽记得集注说话否?非唯集注,恐正文亦记不全,此皆是不曾仔细用工夫。且如邵康节始学於百原,坚苦刻厉,冬不炉,夏不扇,夜不就席者有年,公们曾如此否?论语且莫说别处,只如说仁处,这里是如此说,那里是如此说,还会合得否?"友仁曰:"先生有一处解'仁'字甚晓然,言:'仁者,人心之全德,必欲以身体而力行之,可谓"重"矣!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可谓"远"矣!'"先生不应。次日,却问:"公昨夜所举解仁说在何处?"曰:"在曾子言'仁以为己任'章。"先生曰:"德元看文字,却能记其紧要处。有万千人看文字者,却不能於紧要处理会,只於琐细处用工。前日他问中庸或问:'不一其内,无以制其外;不齐其外,无以养其中;静而不存,无以立其本;动而不察,无以胜其私。'此皆是切要处。学者若能於切要处做工夫,又於细微处不遗阙了,久之自然有得。"

  拜辞,先生曰:"公识性明,精力短,每日文字不可多看。又,记性钝,但用工不辍,自有长进矣。"

  因诲郭兄云:"读书者当将此身葬在此书中,行住坐卧,念念在此,誓以必晓彻为期。看外面有甚事,我也不管,只恁一心在书上,方谓之善读书。若但欲来人面前说得去,不求自熟,如此济得甚事!须是著起精神,字字与他看过。不惟念得正文注字,要自家暗地以俗语解得,方是。如今自家精神都不曾与书相入,念本文注字犹记不得,如何晓得!"〔卓〕(僩同。)

  "读书,须立下硬寨,定要通得这一书,方看第二书。若此书既晓未得,我宁死也不看那个!如此立志,方成工夫。"郭德元言:"记书不得。"曰:"公不可欲速,且读一小段。若今日读不得,明日又读;明日读不得,后日又读,须被自家读得。若只记得字义训释,或其中有一两字漏落,便是那腔子不曾填得满,如一个物事欠了尖角处相似。少间自家做出文字,便也有所欠缺,不成文理。尝见蕃人及武臣文字,常不成文理,便是如此。他心中也知得要如此说,只是字义有所欠缺,下得不是。这个便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之患。是他心有所蔽,故如此。司马迁史记用字也有下得不是处。贾谊亦然,如治安策说教太子处云:'太子少长知妃色,则入于学。'这下面承接,便用解说此义;忽然掉了,却说上学去云:'学者所学之官也。'又说'帝入东学,上亲而贵仁'一段了,却方说上太子事,云'及太子既冠成人,免於保傅之严'云云,都不成文义,更无段落。他只是乘才快,胡乱写去,这般文字也不可学。董仲舒文字却平正,只是又困。董仲舒匡衡刘向诸人文字,皆善弱无气焰。司马迁贾生文字雄豪可爱,只是逞快,下字时有不稳处,段落不分明。匡衡文字却细密,他看得经书极子细,能向里做工夫,只是做人不好,无气节。仲舒读书不如衡子细,疏略甚多,然其人纯正开阔,衡不及也。"又曰:"荀子云:'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诵数,即今人读书记遍数也,古人读书亦如此。只是荀卿做得那文字不帖律处也多。"〔僩〕

  郭德元告行,先生曰:"人若於日间闲言语省得一两句,闲人客省见得一两人,也济事。若浑身都在闹场中,如何读得书!人若逐日无事,有见成饭吃,用半日静坐,半日读书,如此一二年,何患不进!"〔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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